写下这题目,我脑子中闪现出来的问题是逆向却:“是‘小说’出了问题?‘好’出了问题?还是‘好’和‘小说’都出了问题?”这个问题看来虽浅显,却溢出了大学本科的“文学概论”,也使理论家觉得一言难尽,甚或万言难尽。所以组织讨论,正说明了这个困境。
我以为“好”和“小说”确实都出了问题。问题之一是时代,问题之二是标准,问题之三是读者。或许还有四五六,但本文限于篇幅,只能讨论三点。
差不多百年以前,正当中华民族连存亡绝续都成为问题的时候,康有为提出了“泰西尤隆小说学哉!……《六经》不能教,当以小说教之;正史不能入,当以小说入之;语录不能喻,当以小说喻之;律例不解治,当以小说治之。”(1897年《日本书目志》)梁启超更以他奔放的热情,洋洋洒洒排比,倡言:“欲新一国之民,不可不新一国之小说。故欲新道德,必先新小说;欲新宗教,必新小说;欲新政治,必新小说;欲新风俗,必新小说;欲新学艺,必新小说;乃至欲新人心,必新小说;欲新人格,必新小说。”(1902年《新小说》第一号)推崇小说为“文学之最上乘”,提倡“小说界革命”,而摒弃传统小说,以为“述英雄则规画《水浒》,道男女则步武《红楼》,综其大较,不出诲淫诲盗两端。”(《译印政治小说序》)鉴于康、梁为海内外文坛之领袖,因此促使士夫文人革除以小说为“贩夫走卒之谈”,一变而登大雅之堂,“十年前世界为八股世界,近则忽变为小说世界。盖昔之肆力于八股者,今则勾心角智,无不以小说家自命。”有统计说,在上一世纪之交那短短的几年间,曾经产生了两千多部包括翻译作品在内的小说,可谓小说的“极盛时代”。这不但奠定了小说和小说家的地位,而且极度强化了小说的社会责任,树立了以西化为指向的创作皈依。这种倾向影响所及,为同样处在“救亡图强”的“五四”新文化运动、左翼文艺和新中国文艺事业所尊崇发展,建立起自己的评价、批评体系和创作、读者队伍,顺利地成为小说的主流。在这个价值体系中,“好”和“小说”都不成为问题。
但是———首先是时代有了变化,接踵而至的就是读者趣味和评定标准也发生了变化,这也是配套系列。原来毫无疑义的“小说”和“好”忽然间可疑起来。“时代”的变化不只是告别“革命”,走向“改革”,价值多元,而且休闲、娱乐和教育的方式也因技术发展而丰富多彩起来。小说头上的文艺“王冠”已无昔日辉煌,小说的其他特性也得以渐次展示。也是世纪初提及的“应当超越具体功利”的文学见解,复又高涨起来。这就是从王国维所述的文学的“无用之用”,到鲁迅“启人生之机”,(《摩罗诗力说》)“外之既无后于世界之思潮,内之而仍弗失固有之血脉,取今复古,别立新宗。”(《文化偏至论》)对老舍文学评价的不断提升即其端倪。小说作为文学样式,不仅宣示人生理想,而且展示生活状态;不仅传述现实追求,而且驰骋想象幻想;不仅具备教育功能,而且在审美愉悦上满足多方面需求,就像钱锺书所云:“‘百花齐放’可能意味着两种情况”,一种是一百朵花都是一个颜色,只有深浅不同,像杜甫说的“可爱深红映浅红”;而另一种是一百种花,“姹紫嫣红开遍”。(《在爱知大学的讲演》)应该说,我们的作家在满足小说的品种、式样方面还有很多工作要做。比如美国经典影片评选中半数是“科幻”类型,而我们的作家还停留在“小说界革命”的阶段,过分注重自我表现和传述社会,无论从知识结构和审美情趣上,都不能满足读者的未来需要,包括创作出科技含量很高的探险、侦探小说和极富想象力的儿童读物。此外,小说形式是流动的,也在不断发展变化之中。尤其是技术手段对于观赏形式、趣味带来的变革,是任何小说家都不能掉以轻心的。
以市场而论,流行的就是好的,虽然未必是“最好的”。在当前中国小说“市场低迷”的情势下,争取读者,推销自我,仍然是中国小说家一项艰巨的任务。